迷糊

这爱推动着太阳和其他的群星

一万两千个月圆

献给亲爱的T同学,祝她生日快乐,感谢她吃了这本书的安利。


罗马占星之王与美女琵拉的儿子,第五任犹太总督,本丢·比拉多端正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他看到燕子从游廊中飞出去,绕着喷泉徘徊,也许下一刻,这只无辜可爱的小鸟就将震动它的双翼,耶路撒冷的风会穿过黝黑色正羽的缝隙,将它高高举向天际,远离这座令人憎恨的大希律王的王宫。比拉多感到自己现在不能开口,他的声音会永远的惊走燕子,猛地,他意识到,鸟不是阻止他问话的原因。我为什么不能询问我自己的书记官?比拉多把自己一瞬间的优柔归结为从凌晨起弥散在空气中的玫瑰油味,他注视着受审人,耳边是一阵阵窃窃私语。

来自过去无数个悔恨之夜的影子徒劳地尖叫、哭求、拉扯,懦弱的幽灵们眼睁睁看着那句话再一次从比拉多——他们自己的口中说出来:“还是在议论他?”书记官第一万两千次地答道:“很遗憾,不是。”他呈上羊皮纸,事情已无回转余地,总督看到了那桩对每一个罗马高级官员而言都不能视而不见的大罪。

美丽的卡普列岛时至今日仍有绿树成荫,鲜花在地中海旖旎的风日中怒放,罗马的凯撒陛下启程返回马尔斯的子嗣兴建的大城,灭亡了第三罗马的红色恶魔又将从腓尼基人开凿的小路拾级而上。那个残酷的声音再次回荡在总督的心底,“关于侮辱伟大陛下的法律……”

迟来的明悟在比拉多疼痛的头脑中点燃了一个念头,一个能让他的脸不再抽搐,头不再胀痛的念头——永世长存的人就在他眼前。现在立在庭院里的这个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穿着破木底鞋的拿撒勒流浪汉,必将永世长存。这个道理使他更加忧伤,他宁愿做一个瞎子,从前的从前,这块土地上曾有人说:“……使他们瞎了眼,使他们硬了心,免得他们眼睛看见,心理觉悟而悔改……”然而总督强撑这眼皮颤动的浑浊的双眼,直视着被尼散月明媚阳光照耀的哲人。

地中海方向再也不会有黑暗袭来,比拉多下定了决心。他与耶舒阿重复了公元三十三年,或者二十七年的对话。时间并不重要,旷野中流浪的哲学家为说真话感到由衷的高兴,而总督为自己将会面临的悲惨命运安心。或许他会被革职、抄家、远远流放直到阿尔卑斯山的那头,高卢人会讥笑罗马帝国的金矛骑士,毒药与绳索在维也纳边远的乡下温柔地呼唤。

哲人柔软的舌头抵住牙齿,字母从玫瑰色的双唇间一串串跳出,“将来总有一天会不存在任何政权,不论是凯撒的政权,还是别的什么政权。人类将跨入真理和正义的王国,将不再需要任何政权。”

残暴的总督暗自嘲笑耶舒阿天真的言论,如果要给他判刑,绝不是因为诋毁了君临整个地中海地区,伟大的提贝里乌斯皇帝,他的罪名将是天真。血流漂橹的土地痛恨憨厚无辜的笑容,人们要为羔羊挥舞刀兵。

比拉多用余光瞥见他的书记官在奋笔疾书,代替那个可笑的税吏忠实完成工作。他多么希望斑迦在身边,渴望充满爱意的陪伴算不上怯懦。他高声命令卫队和书记官退下,理由依旧是关系到国家大事,需要和罪犯单独谈谈。

现在,凉台上只剩下总督与犯人。耶路撒冷的天际看不到一丝浓云,日光的斑点在哲学家垂落的黑发上跳动。即使冷硬心肠的占星家之子也愿意起身走到花园中,如果能和他一起坐在喷泉旁边,棕榈树投下珊珊可爱的阴影,杯中是三十年份的葡萄酒,柠檬汁洒满肥美的牡蛎,斑迦懒洋洋地趴着,偶尔转动它尖尖的耳朵,警告轻举妄动的蜜蜂。

总督将和哲学家讨论一些深奥的问题,也许用拉丁语,间或穿插着希腊人智慧光耀的词汇。当他们说地兴高采烈后,平静下来可以聊聊各自的故乡。比拉多怀念着宁静的波河,当然,他也不反对屈尊了解一下叙利亚乡下的风土人情。

镀金的神像投下的暗影见长,耶舒阿安静而欢快地等待总督开口。比拉多缓慢尊贵地说:“你现在还不能走,我有责任保障耶路撒冷地区的安全,而且,你在挑唆群众反对当今圣上的问题上有不小的嫌疑。我命令你留在我的视线范围内,直至逾越节结束,人群散去。那时,根据你的表现,我可以考虑带你前往该撒利亚,你是个聪明人,在那里你可以接受完整的教育。”

耶舒阿说:“大人,您知道我无意让这座城市陷入纷争,虽然我想现在就离开——我有些担心那个追着我跑的利未·马太,”他显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但也许留在您身边是个明智的选择。”

“我会派人去找你的小抄写员”比拉多现在是那样轻松,连玫瑰油的味道都变得若有若无,“医生”他的口味带着些微玩笑,“来见见你说的那条狗吧。”

他们一起走过游廊进入到阴凉的内室,就看到一条黑色的大狗啪嗒啪嗒地小跑着扑过来,斑迦绕着他们一边转圈一边欢快地摇着尾巴。耶舒阿伸出手,斑迦吠了一声,将头撘过去亲昵地蹭着。“大人,您养了一条多好的狗啊,它对人们充满了爱哩!”“但他不会像你一样,爱人,不管好人还是坏人。斑迦是善恶分明家伙。”比拉多拍着它的头说。

仆人匆匆跑过来,传报说该亚法来访。黑色的猎犬从喉咙伸出发出低吼,“你看。”比拉多似笑非笑的说。

当该亚法那张永远显得过于正经的脸出现在比拉多眼前,随着鲜血冲上总督脑海的除了忧伤更多的是愤恚,他厌恶这位大祭司一如他厌恶这座该毁灭的城市,他宁愿与他的狗——现在或许可以加上一个流浪汉——留在斗室之间,也不想与那些该死的耶和华神的信徒谈判、交易。罗马来的总督庄严地迈着骑士方步走向约瑟夫·该亚法,他朝大祭司礼节性的笑了笑,露出发黄的牙齿,眼睛里藏着风暴,捕鼠队长站在他的身后。比拉多抢先说明,他发现犹太人公会移交过来的人犯,这个流浪汉耶舒阿身上还有些需要进一步核查的地方,死刑判决不予通过。

该亚法严峻的脸色一瞬间破裂扭曲了,他不复冷静地急促说道:“您难道也被这个疯子欺骗了吗?他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他侮辱了陛下!”比拉多摆摆手,示意他无意理会。该亚法震惊地看着比拉多,仔仔细细地端详,希望从他脸上看出什么阴谋诡计的蛛丝马迹。什么也没有,比拉多神色平静一如雷雨过后的清晨,大祭司不甘心就此放弃:“总督大人,如果您坚持纵容这些无法无天的罪犯,我不得不怀疑您是否还有能力保护耶路撒冷的安全,维护皇帝陛下的威望。我的奏章将很快出现在叙利亚巡抚的案头。”“那我则将在你们的圣城中掀起滔天的血海,直到我返回罗马,你和你的子民一天也休想安息!”

无论是祈求是交易亦或者威胁,大祭司都已无法打动从痛悔的枷锁中解放了的总督。比拉多极其冷酷地命令捕鼠队长送走恐慌的该亚法,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就像在女儿谷中第一次指挥方阵向日耳曼蛮族投出长矛时一样。

他甚至不需要去面对以死亡取乐的熙雍百姓,潮水般的惊呼拍打的王城摇摇欲坠却终将退去,前途、荣誉、煊赫的权势在比拉多心里如车轮般转动不止,把他本已干枯的心搅的粉碎。他走向王宫深处,将暮春的风与节庆时节欢乐的诗歌留在墙外,每一步都很难,他现在还有机会出去宣布死刑的判决。也许现在,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开始蘸着墨汁,把告密的话语渗入羔羊皮的纹理。

比拉多把留在殿内的非洲奴仆打发走,嘱咐侍从去寻找那个愚蠢的税吏。然后,孤身一人走进室内,斑迦扑过来舔他,他抬眼看到耶舒阿随意地坐在金色的扶手椅上,双眸明亮带笑。“大人,我很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比拉多神色傲慢地说:“作为总督,公正地下达判决是我的职责。”“当然,大人。不管怎么说,我为还能活着和您谈话感到高兴。”耶舒阿严肃地说到最后,嘴角不由得又向上扬起。蓦地,爱情顺着比拉多心上破碎的裂缝流进去,就像春雨洒落皲裂的荒原。

不知不觉,晴朗和煦的一天过去了,连暴雨的影子都没有。月亮升起,银辉越过窗棂漫在大理石地面上,更添了一份清凉。尼散月十四日和平地没入历史。

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被解下来盖住捕鼠队长鞭出的伤痕,来自罗马的贵族与犹太流浪汉并肩躺在总督昂贵柔软的大床上,夜色温柔,耶舒阿左眼下的淤青隐没进影子里,头上的破白布被拆下来,重新用细麻布包扎,嘴唇上结的血痂也脱落了。比起白天时的狼狈,哲学家现在看起来好了很多,比拉多瞧着他的样子满意的点点头。总督躺在耶舒阿身边,头挨着头,只要侧过脸就能对上拿撒勒人鹿一样温顺的眼睛。他们不晓得说了多久,比拉多心里都无法满足,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流浪汉实在满怀爱情,总督贪婪地看着他的犯人,嘴角紧绷,显出不知餍足的罗马贵族惯有的神情。“唉,大人,您的知识多么渊博,我相信您的图书管也广阔如加利利海。但您不知道如何爱人。”哲学家略带忧郁又满怀期待的说。

鸽子咕咕咕的叫声和夜莺的歌唱从远方传来,从客西马尼庄园直传到各各他,静谧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空隙,耶舒阿耐心等待总督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比拉多轻咳一声,注定会降临在未来道路上的阴影——来自政权与人心的,被他抛之脑后。他翻身坐起来,一只手撑在床上,另一只伸向耶舒阿,哲人拉住他的手起身,干燥温暖的触感从冰冷的掌心传回。“我允许你来教我,夫子。”

耶舒阿微笑着,不置可否,哲学家的笑容鼓励了怯懦的骑士,他转头寻找斑迦,大狗却甩着尾巴跑进了庭院。比拉多再一次直视眼前的爱人,他失而复得的良心,他的生命,他浮生的寄托,他的白鸽。他慢慢探身向前,嘴唇触碰嘴唇,那里有美酒,一滴滴落入心中。今夜,上锁的花园打开了门,客人啊,顺着这条小径,去到尽头饮一杯甘甜的清泉。骑士闭上眼,耳边滑过一声温柔的喟叹:“善人啊……”

残酷的第五任犹太总督,骑士本丢·比拉多睁开浮肿的双眼,一轮满月高悬中天,在他的身旁夜风呼啸,只余忠心耿耿的斑迦蹲坐守护,无可名状的痛悔重新压到他身上。他搓着双手,如水月色可还能洗清往愆?即使在梦里走向无数种可能,一万两千个改悔了的骑士也无法阻止唯一的那位。死刑的命令已在上午十点钟下达,现在总督面前除了无垠的黑夜,再没有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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